阿瑜

我想当安徒生.

【原创】红绳.

*烂大街的悲剧.


脚踝上是细细的没有一点装饰物的红绳,被磨得褪了色却依旧松松垮垮系着。


脏兮兮的鞋踩在同样脏兮兮的校服上,挑着肉多的地方下脚,嘴里时不时爆几句脏话。


跟旁边几个踢得很卖力骂得花样百出的学生比起来是一点儿也不走心。


脚下力道也收着,不至于把人踹出内伤来。

他无甚表情地想着自己可真善良。



校园暴力的施暴者与善良二字可以挂钩吗?


反正他以前觉得不能,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他觉得不能。


因为每次都被打得浑身淤青,破相是常有的事,虽然也没什么人会过问。


可是被人踩在脚下那种疼痛感是真实存在的,骨头是快要散架的钝痛,不见血的痛,刻在皮肉表层触目惊心。


脏话混着唾沫往他身上一股脑砸过去,他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有娘生没娘养”。


象征着纯真与美好的白色校服和发霉的腐烂的暴力融合在一起时,竟惊奇地没有生出违和感来,好似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黑色球鞋踹了一脚他的脑袋,浑浑噩噩快要在这脏乱水泥地上睡去之前,他又听到那句“有娘生没娘养”。


他确确实实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那些人骂的是实话。


他妈生他时难产走了,脚踝上的红绳是他妈生他前去观音庙里求的,头顶光秃秃的和尚一脸和善地说这东西保平安。


他那没心没肺的爸在他妈临终前也只是应了她的请求把红绳系在孩子脚踝上,期期艾艾憋了半天也只是憋了两滴泪出来。


男人抱着孩子出了产房,看见医生眼泪就哗哗掉,哭喊——“我老婆没了!”。


嗓子喊哑了眼泪还是憋不出几滴来,但已经足够告诉所有人他的悲惨遭遇了,旁人看到也会撇撇嘴惋惜这是个上天对他不公的可怜人。


可怜人也是要借酒消愁的,虽然没人晓得他为什么老婆死没死都愁,但确确实实是醉了个彻底三两下把孩子扔给自己年过六旬的老母亲。


然后带着所有积蓄离开这个破旧的小县城。


老人家抱着孩子再没气力骂她混账的儿,腆着老脸去跟隔壁老李家的儿媳借母乳给孙子吃。


那隔壁家的儿媳到是个热心肠,应了老人家的请求,虽然她现在有一儿一女都要喂。


但她男人不乐意了,头几天还乐呵呵的,后面一听孩子哭声就拐着弯骂他媳妇。


娶了个好媳妇还会给别人养儿子呢!喜事!大喜事!


屁大点的县城里一家一家挨着多少年没换地方,今天你家姨母说一句明天我家姑妈传几句,要不了几天就传到老人家耳朵里。


后来是没再抱着孩子去了,入秋的时候过去送了一篮子青枣,此后天天煮粥喂孙子。


起初孩子不愿意吃,舀多少吐多少,张口就是震耳的哭声,半夜起来好不瘆人。


后来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一勺一勺米稀喂进去了愣是把孙子拉扯到七八岁大。


眼看着孙子大了把他送到镇上的公立学校读书,不要钱的书他读得很认真。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扯了张奖状回家给他阿嫲看,老人家不懂这些但还是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眼角是积了许多年的沧桑。


洗了把绿豆说要给他熬绿豆汤,甜的东西他很喜欢吃。那绿豆汤热腾腾端了出来,碗座没沾到桌子上先碎了一地,他的阿嫲倒下去再没醒过来。


于是乎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孤零零活着了。


眼睛哭得看不清了还是在墓碑前跪着,哭到野草都长得快了一点他也没敢走。


乌托邦碎成废墟,他到底是成了无家可归的小孩。


十一岁放下书包头就埋在课本里,永远是食堂买个馒头搭着白开水当午饭。


起初看到空荡荡的屋子他好难过啊,难过到不想走进去,等到冷风吹起来他才搓着手臂进去,冷水洗了把脸就躲进被窝。


一躲躲了好多年直到他读初三。


会有人笑他也会有人对他投去怜悯的目光,但他不想看,他想着——


“考个远一点的高中离开这吧”。


和很多人一样,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想着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跑远一点,飞远一点。


他们觉得路的那边是自由和诗意。


奈何总有泥塘里脏兮兮的小孩看不得仰着头向往太阳的人。


同一条脏乱的小巷里每天放学聚集着同样的白色校服,被打的和打人的一样觉得荒唐。


像是漂浮的空中的尘埃,人与人之间的恶意也永远存在。


太阳被灰色的云蒙住,他用黑乎乎的手怎么擦眼睛都擦不干净,再怎么仰着头,也是看不见太阳了。


坠入深渊的那一刻他似乎是清醒的,永远孤零零,永远得不到爱。


为什么啊。


半夜的棉被不知为何会透风,南方到了冬天风是真的很冷很冷。


他想了一宿也没想明白他这命数。


课本上文绉绉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后面跟着一大串“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云云。


他看懂了觉得古人有些话被奉为真理真的是很荒唐。


他好痛好痛身上的淤青碰一下都会疼得呲牙咧嘴,他想着他不愿意再痛下去了。


脚踩在别人小腹上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好像满足了用这种方式去报复这个世界,可他皱着眉头又想脚下的人跟我好像好像。


阿嫲一直夸他好乖好乖是个好孩子。


可是阿嫲早就不在了。


他当不了乖孩子了他现在是个面目狰狞的恶人。


初中毕业了他没考上高中,脱了白色校服就是一身黑,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是脚踝上的红绳,他瘦瘦的也不是很高,扎在工厂那一堆工人里不仔细找真就找不到了。


他想他大概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地方了。


慢悠悠晃到家门口,看到屋里灯亮着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抬眼看了一下四周才确认自己没犯迷糊走错地方。拿起屋外晾着的扫把弓着腰进屋的时候他觉得这小偷眼瞎。


掀起帘子进了里屋的时候他才看到一个睡得很死的男人。


约摸四十来岁吧,也是很瘦,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来穿了很久了,眼底乌青脸颊凹陷。


他愣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是谁。


上去推了一把睡得四仰八叉的男人,男人皱着眉睁开眼,看到面前十五岁的少年人他顿了一下清醒过来。


直起身来就看向少年的脚踝,毫不意外地看到一截露出来的红绳。


他突然就想到了什么——


啊,这是在他刚出生就扔下他自己一个人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快活的,亲爹。


“你阿嫲的抚恤金呢”


“狗娘生的贱胚子,藏哪去了让老子一顿找”


原来是来要钱的。


他突然就生出一种把脚踝上的红绳扯断的冲动,就好像他这悲苦的命数都是因为这条老旧的红绳。


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是他亲爹,是他所有苦难的开端。


他想他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就不应该生他出来,他想了无数次他应该跟他娘一起死掉的。


男人扯着他的领子要他拿钱出来,咒骂声传进他耳朵里变得模糊不清。


阿嫲的遗像就挂在身后的墙上,他突然想她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边哭边骂拿着扫把把男人赶出去。


他反手扯着男人出屋子,男人嘴里骂得乌七八糟俩人在外面扭打在一起。


一个为了钱,一个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了什么。


二月春天还没来,晚上的风依旧是冷的夹杂着寒冬对即将离开的不甘。


十六岁瘦瘦的少年发起狠来是半点不落下风,拎着男人的衣领要把他的脑袋往树上撞。


撞出一片血色,男人翻着白眼昏过去。


他喘着粗气回到屋里,看阿嫲的遗像。

黑白的,眼里是不会变的笑意。


他转身在柜子里找了把剪刀,蹲下来掀起裤腿,红绳脆弱到不行轻轻一挑就断了。


他哭着对阿嫲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命太苦了他不想承受了。他想着阿嫲腿脚不好他跑快一点还能追上她。


他来这人间一趟,走的时候也没见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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